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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约翰·克利斯朵夫(一) | 上传时间:2007-05-17 / 点击:


$$$$《约翰.克利斯朵夫(一)》
    $$$$〔法〕罗曼.罗兰 著 傅雷 译
   
    译者献辞(这是傅雷先生一九三七年为本书写的献辞,一九八六年再版时应读者要求重新收入.......编者)
    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,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.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,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.
    所以在你要战胜外来的敌人之前,先得战胜你内在的敌人;你不必害怕沉沦堕落,只消你能不断的自拔与更新.
    《约翰.克利斯朵夫》不是一部小说,......应当说:不止是一部小说,而是人类一部伟大的史诗.它所描绘歌咏的不是人类在物质方面而是在精神方面所经历的艰险,不是征服外界而是征服内界的战迹.它是千万生灵的一面镜子,是古今中外英雄圣哲的一部历险记,是贝多芬式的一阕大交响乐.愿读者以虔敬的心情来打开这部宝典罢!
    战士啊,当你知道世界上受苦的不止你一个时,你定会减少痛楚,而你的希望也将永远在绝望中再生了罢!
    "译 者 弁 言"译者弁言(这是傅雷先生一九四一年为《约翰.克利斯朵夫》第二册撰写的序文,原置于卷四之首,一九八六年再版时应读者要求重新收入.......编者)  
    在全书十卷中间,本册所包括的两卷恐怕是最混沌最不容易了解的一部了.因为克利斯朵夫在青年成长的途中,而青年成长的途程就是一段混沌.暧昧.矛盾.骚乱的历史.顽强的意志,簇新的天才,被更其顽强的和年代久远的传统与民族性拘囚在樊笼里.它得和社会奋斗,和过去的历史奋斗,更得和人类固有的种种根性奋斗.一个人唯有在这场艰苦的战争中得胜,才能打破青年期的难关而踏上成人的大道.儿童期所要征服的是物质世界,青年期所要征服的是精神世界.还有最悲壮的是现在的自我和过去的自我冲突:从前费了多少心血获得的宝物,此刻要费更多的心血去反抗,以求解脱.    这个时期正是他闭着眼睛对幼年时代的一切偶像反抗的时期.他恨自己,恨他们,因为当初曾经五体投地的相信了他们.......而这种反抗也是应当的.人生有一个时期应当敢把不公平,敢把跟着别人佩服的敬重的东西......不管是真理是谎言......一概摒弃,敢把没有经过自己认为是真理的东西统统否认.所有的教育,所有的见闻,使一个儿童把大量的谎言与愚蠢,和人生主要的真理混在一起吞饱了,所以他若要成为一个健全的人,少年时期的第一件责任就得把宿食呕吐干净.
    是这种心理状态驱使克利斯朵夫肆无忌惮地抨击前辈的宗师,抨击早已成为偶像的杰作,抉发德国民族底矫伪和感伤性,在他的小城里树立敌人,和大公爵冲突,为了精神的自由丧失了一切物质上的依傍,终而至于亡命国外.(关于这些,尤其是克利斯朵夫对于某些大作的攻击,原作者在卷四底初版序文里就有简短的说明.)
    至于强烈犷野的力在胸中冲撞奔突的骚乱,尚未成形的艺术天才挣扎图求生长的苦闷,又是青年期底另外一支精神巨流.    一年之中有几个月是阵雨的季节,同样,一生之中有些年龄特别富于电力......
    整个的人都很紧张.雷雨一天一天的酝酿着.白茫茫的天上布满着灼热的云.没有一丝风,凝集不动的空气在发酵,似乎沸腾了.大地寂静无声,麻痹了.头里在发烧,嗡嗡的响着;整个天地等着那愈积愈厚的力爆发,等着那重甸甸的高举着的锤子打在乌云上面.又大又热的阴影移过,一阵火剌剌的风吹过;神经象树叶般发抖......
    这样等待的时候自有一种悲怆而痛快的感觉.虽然你受着压迫,浑身难过,可是你感觉到血管里头有的是烧着整个宇宙的烈火.陶醉的灵魂在锅炉里沸腾,象埋在酒桶里的葡萄.千千万万的生与死的种子都在心中活动.结果会产生些什么来呢?......象一个孕妇似的,你的心不声不响的看着自己,焦急的听着脏腑的颤动,想道:"我会生下些什么来呢?"
    这不是克利斯朵夫一个人的境界,而是古往今来一切伟大的心灵在成长时期所共有的感觉.    欢乐,如醉如狂的欢乐,好比一颗太阳照耀着一切现在的与未来的成就,创造的欢乐,神明的欢乐!唯有创造才是欢乐.唯有创造的生灵才是生灵.其余的尽是与生命无关而在地下飘浮的影子......
    创造,不论是肉体方面的或精神方面的,总是脱离躯壳的樊笼,卷入生命的旋风,与神明同寿.创造是消灭死.
    瞧,这不是贝多芬式的艺术论么?这不是柏格森派的人生观么?现代的西方人是从另一途径达到我们古谚所谓"物我同化"的境界的,译者所热诚期望读者在本书中有所领会的,也就是这个境界.
    "创造才是欢乐","创造是消灭死",是罗曼.罗兰这阕大交响乐中的基调;他所说的不朽,永生,神明,都当作如是观.
    我们尤须牢记的是,切不可狭义地把《克利斯朵夫》单看做一个音乐家或艺术家底传记.艺术之所以成为人生底酵素,只因为它含有丰满无比的生命力.艺术家之所以成为我们的模范,只因为他是不完全的人群中比较最完全的一个.而所谓完全并非是圆满无缺,而是颠扑不破地.再接再厉地向着比较圆满无缺的前途迈进的意思.
    然而单用上述几点笼统的观念还不足以概括本书底精神.译者在第一册卷首的献辞和这段弁言底前节里所说的,只是《克利斯朵夫》这部书属于一般的.普泛的方面.换句话说,至此为止,我们的看法是对一幅肖像面的看法:所见到的虽然也有特殊的征象,但演绎出来的结果是对于人类的一般的.概括式的领会.可是本书还有另外一副更错杂的面目:无异一幅巨大的历史画,......不单是写实的而且是象征的,含有预言意味的.作者把整个十九世纪末期的思想史.社会史.政治史.民族史.艺术史来做这个新英雄底背景.于是本书在描写一个个人而涉及人类永久的使命与性格以外,更具有反映某一特殊时期的历史性.
    最显著的对比,在卷四与卷五中占着一大半篇幅的,是德法两个民族的比较研究.罗曼.罗兰使青年的主人翁先对德国作一极其严正的批判:    他们耗费所有的精力,想把不可调和的事情加以调和.特别从德国战胜以后,他们更想来一套令人作恶的把戏,在新兴的力和旧有的原则之间觅取妥协......吃败仗的时候,大家说德国是爱护理想.现在把别人打败了,大家说德国就是人类的理想.看到别的国家强盛,他们就象莱辛一样的说:"爱国心不过是想做英雄的倾向,没有它也不妨事"并且自称为"世界公民".如今自己抬头了,他们便对于所谓"法国式"的理想不胜轻蔑,对什么世界和平,什么博爱,什么和衷共济的进步,什么人权,什么天然的平等,一律瞧不起;并且说最强的民族对别的民族可以有绝对的权利,而别的民族,就因为弱,所以对它绝对没有权利可言.它,它是活的上帝,是观念的化身,它的进步是用战争,暴行,压力,来完成的......(在此,读者当注意这段文字是在本世纪初期写的.)
    尽量分析德国民族以后,克利斯朵夫便转过来解剖法兰西了.卷五用的"节场"这个名称就是含有十足暴露性的.说起当时的巴黎乐坛时,作者认为"只是一味的温和,苍白,麻木,贫血,憔悴......"又说那时的音乐家"所缺少的是意志,是力;一切的天赋他们都齐备,......只少一样:就是强烈的生命."    克利斯朵夫对那些音乐界的俗物尤其感到恶心的,是他们的形式主义.他们之间只讨论形式一项.情操,性格,生命,都绝口不提!没有一个人想到真正的音乐家是生活在音响的宇宙中的,他的岁月就寄于音乐的浪潮.音乐是他呼吸的空气,是他生息的天地.他的心灵本身便是音乐;他所爱,所憎,所苦,所惧,所希望,又无一而非音乐......天才是要用生命力的强度来测量的,艺术这个残缺不全的工具也不过想唤引生命罢了.但法国有多少人想到这一点呢?对这个化学家式的民族,音乐似乎只是配合声音的艺术.它把字母当作书本......
    等到述及文坛.戏剧界的时候,作者所描写的又是一片颓废的气象,轻佻的癖习,金钱的臭味.诗歌与戏到,在此拉丁文化底最后一个王朝里,却只是"娱乐的商品".笼罩着知识阶级与上流社会的,只有一股沉沉的死气:    豪华的表面,繁嚣的喧闹,底下都有死的影子.
    巴黎的作家都病了......但在这批人,一切都归结到贫瘠的享乐.贫瘠,贫瘠.这就是病根所在.滥用思想,滥用感官,而毫无果实......
    对此十九世纪底"世纪末"现象,作者不禁大声疾呼:    可怜虫!艺术不是给下贱的人享用的下贱的刍秣.不用说,艺术是一种享受,一切享受中最迷人的享受.但你只能用艰苦的奋斗去换来,等到"力"高歌胜利的时候才有资格得到艺术的桂冠......你们沾沾自喜的培养你们民族的病,培养他们的好逸恶劳,喜欢享受,喜欢色欲,喜欢虚幻的人道主义,和一切足以麻醉意志,使它萎靡不振的因素.你们简直是把民族带去上鸦片烟馆......
    巴黎的政界,妇女界,社会活动的各方面,却逃不出这腐化的氛围.然而作者并不因此悲观,并不以暴露为满足,他在苛刻的指摘和破坏后面早就潜伏着建设的热情.正如克利斯朵夫早年的剧烈抨击古代宗师,正是他后来另创新路的起点.破坏只是建设底准备.在此德法两民族底比较与解剖下面,隐伏着一个伟大的方案:就是以德意志的力救济法兰西的萎靡,以法兰西的自由救济德意志的柔顺服从,西方文化第二次的再生应当从这两个主要民族底文化交流中发轫.所以罗曼.罗兰使书中的主人翁生为德国人,使他先天成为一个强者,力底代表(他的姓克拉夫脱在德文中就是力的意思);秉受着古弗拉芒族底质朴的精神,具有贝多芬式的英雄意志,然后到莱茵彼岸去领受纤腻的.精炼的.自由的法国文化底洗礼.拉丁文化太衰老,日耳曼文化太粗犷,但是两者汇合融和之下,倒能产生一个理想的新文明.克利斯朵夫这个新人,就是新人类底代表.他的最后的旅程,是到拉斐尔底祖国去领会清明恬静的意境.从本能到智慧,从粗犷的力到精炼的艺术,是克利斯朵夫前期的生活趋向,是未来文化......就是从德国到法国......底第一个阶段.从血淋淋的战斗到平和的欢乐,从自我和社会的认识到宇宙的认识,从扰攘骚乱到光明宁静,从多雾的北欧越过了阿尔卑斯,来到阳光绚烂的地中海,克利斯朵夫终于达到了最高的精神境界:触到了生命底本体,握住了宇宙底真如,这才是最后的解放,"与神明同寿"!意大利应当是心灵底归宿地.(卷五末所提到的葛拉齐亚便是意大利底化身.)
    尼采底查拉图斯脱拉现在已经具体成形,在人间降生了.他带来了鲜血淋漓的现实.托尔斯泰底福音主义的使徒只成为一个时代底幻影,烟雾似的消失了,比"超人"更富于人间性.世界性,永久性的新英雄克利斯朵夫,应当是人类以更大的苦难.更深的磨炼去追求的典型.
    这部书既不是小说,也不是诗,据作者的自白,说它有如一条河.莱茵这条横贯欧洲的巨流是全书底象征.所以第一卷第一页第一句便是极富于音乐意味的.包藏无限生机的"江声浩荡......"
    对于一般的读者,这部头绪万端的迷宫式的作品,一时恐怕不容易把握它的真际,所以译者谦卑地写这篇说明作为引子,希望为一般探宝山的人做一个即使不高明.至少还算忠实的向导.
    一九四○年
   
    $$$$第 一 册
   
    献   给
    各国的受苦.奋斗.
    而必战胜的自由灵魂.
    ......罗曼.罗兰
   
    $$$$原  序
    我们印行《约翰.克利斯朵夫》这个定本(《约翰.克利斯朵夫》最初陆续于《半月刊》上发表,以后又出十卷本的单行本,又合成三册本与五册本的两种版本.此四册本的版本,作者称之为定本(édition définitive).)的时候,决定采取另外一种分册的方法.以前单行的十卷,实际是归纳为三大部分的:
    一.约翰.克利斯朵夫:1.黎明;2.清晨;3.少年;4.反抗.
    二.约翰.克利斯朵夫在巴黎:1.节场;2.安多纳德;3.户内.
    三.旅程的终途:1.女朋友们;2.燃烧的荆棘;3.复旦.
    现在我们不以故事为程序而以感情为程序,不以逻辑的.外在的因素为先后,而以艺术的.内在的因素为先后,以气氛与调性(tonalité)来做结合作品的原则.
    这样,整个作品就改分为四册,相当于交响曲的四个乐章:
    第一册包括克利斯朵夫少年时代的生活(黎明,清晨,少年),描写他的感官与感情的觉醒,在家庭与故乡那个小天地中的生活,......直到经过一个考验为止,在那个考验中他受了重大的创伤,可是对自己的使命突然得到了启示,知道英勇的受难与战斗便是他的命运.
    第二册(反抗,节场)所写的,是克利斯朵夫象年轻的西格弗里德(西格弗里德 瓦格纳歌剧中的主人公,为瓦格纳创造的理想人物,为旧时代(瓦格纳说是黄金统治的时代,即资本主义时代)崩溃后的新人物.罗曼.罗兰创造的克利斯朵夫亦是一种理想的未来世界的人物,但他的活动是在艺术方面.)一样,天真,专横,过激,横冲直撞的去征讨当时的社会的与艺术的谎言,挥舞着堂.吉诃德式的长矛,去攻击骡夫,小吏,磨坊的风轮,和德法两国的节场.这些都可以归在反抗这个总题目之下.
    第三册(安多纳德,户内,女朋友们)和上一册的热情与憎恨成为对比,是一片温和恬静的气氛,咏叹友谊与纯洁的爱情的悲歌.
    第四册(燃烧的荆棘,复旦)写的是生命中途的大难关,是"怀疑"与破坏性极强的"情欲"的狂飚,是内心的疾风暴雨,差不多一切都要被摧毁了,但结果仍趋于清明高远之境,透出另一世界的黎明的曙光.
    在《半月刊》上初发表的时候(1904年2月—1912年10月),每卷卷尾都附有两句拉丁文铭文,那是刻在哥特式大教堂的正堂门口圣.克利斯朵夫像的座下的:    当你见到克利斯朵夫的面容之日,    是你将死而不死于恶死之日.
    作者借用这两句,表示他私心愿望约翰.克利斯朵夫对于读者所发生的作用,能够和对于作者发生的作用一样,就是说,在人生的考验中成为一个良伴和向导.
    考验是大家都经历到了;而从世界各地来的回响,证明作者的愿望并没有成为虚幻.他今日特意重申这个愿望.在此大难未已的混乱时代,但愿克利斯朵夫成为一个坚强而忠实的朋友,使大家心中都有一股生与爱的欢乐,使大家能不顾一切的去生活,去爱!
    罗曼.罗兰
    一九二一年一月一日于巴黎
   
    $$$$卷一.黎明
    在平旦之前的黎明时分,
    当你的灵魂在身内酣睡的时间......
    《神曲.炼狱》第九
   
    $$$$第 一 部
   
    晓雾初开,
    皓皓旭日方升......  
   
    $$$$第十七
   
    江声浩荡,自屋后上升.雨水整天的打在窗上.一层水雾沿着玻璃的裂痕蜿蜒流下.昏黄的天色黑下来了.室内有股闷热之气.
    初生的婴儿在摇篮里扭动.老人进来虽然把木靴脱在门外,走路的时候地板还是格格的响:孩子哼啊的哭了.母亲从床上探出身子抚慰他;祖父摸索着点起灯来,免得孩子在黑夜里害怕.灯光照出老约翰.米希尔红红的脸,粗硬的白须,忧郁易怒的表情,炯炯有神的眼睛.他走近摇篮,外套发出股潮气,脚下拖着双大蓝布鞋.鲁意莎做着手势叫他不要走近.她的淡黄头发差不多象白的;绵羊般和善的脸都打皱了,颇有些雀斑;没有血色的厚嘴唇不大容易合拢,笑起来非常胆怯;眼睛很蓝,迷迷惘惘的,眼珠只有极小的一点,可是挺温柔;......她不胜怜爱的瞅着孩子.
    孩子醒过来,哭了.惊慌的眼睛在那儿乱转.多可怕啊!无边的黑暗,剧烈的灯光,浑沌初凿的头脑里的幻觉,包围着他的那个闷人的.蠕动不已的黑夜,还有那深不可测的阴影中,好似耀眼的光线一般透出来的尖锐的刺激,痛苦,和幽灵,......使他莫名其妙的那些巨大的脸正对着他,眼睛瞪着他,直透到他心里去......他没有气力叫喊,吓得不能动弹,睁着眼睛,张着嘴,只在喉咙里喘气.带点虚肿的大胖脸扭做一堆,变成可笑而又可怜的怪样子;脸上与手上的皮肤是棕色的,暗红的,还有些黄黄的斑点.
    "天哪!他多丑!"老人语气很肯定的说.
    他把灯放在了桌上.
    鲁意莎撅着嘴,好似挨了骂的小姑娘,约翰.米希尔觑着她笑道:"你总不成要我说他好看吧?说了你也不会信.得了罢,这又不是你的错,小娃娃都是这样的."
    孩子迷迷忽忽的,对着灯光和老人的目光愣住了,这时才醒过来,哭了.或许他觉得母亲眼中有些抚慰的意味,鼓励他诉苦.她把手臂伸过去,对老人说道:"递给我罢."
    老人照例先发一套议论:"孩子哭就不该迁就.得让他叫去."
    可是他仍旧走过来,抱起婴儿,嘀咕着:"从来没见过这么难看的."
    鲁意莎双手滚热,接过孩子搂在怀里.她瞅着他,又惭愧又欢喜的笑了笑:
    "哦,我的小乖乖,你多难看,多难看,我多疼你!"
    约翰.米希尔回到壁炉前面,沉着脸拨了拨火;可是郁闷的脸上透着点笑意:
    "好媳妇,得了罢,别难过了,他还会变呢.反正丑也没关系.我们只希望他一件事,就是做个好人."
    婴儿与温暖的母体接触之下,立刻安静了,只忙着唧唧咂咂的吃奶.约翰.米希尔在椅上微微一仰,又张大其辞的说了一遍:
    "做个正人君子才是最美的事."
    他停了一会,想着要不要把这意思再申说一番;但他再也找不到话,于是静默了半晌,又很生气的问:"怎么你丈夫还不回来?"
    "我想他在戏院里罢,"鲁意莎怯生生的回答."他要参加预奏会."
    "戏院的门都关了,我才走过.他又扯谎了."
    "噢,别老是埋怨他!也许我听错了.他大概在学生家里上课罢."
    "那也该回来啦,"老人不高兴的说.
    他踌躇了一会,很不好意思的放低了声音:
    "是不是他又?......"
    "噢,没有,父亲,他没有,"鲁意莎抢着回答.
    老人瞅着她,她把眼睛躲开了.
    "哼,你骗我."
    她悄悄的哭了.
    "哎唷,天哪!"老人一边嚷一边望壁炉上踢了一脚.拨火棒大声掉在地下,把母子俩都吓了一跳.
    "父亲,得了吧,"鲁意莎说,"他要哭了."
    婴儿愣了一愣,不知道还是哭好还是照常吃奶好;可是不能又哭又吃奶,他也就吃奶了.
    约翰.米希尔沉着嗓子,气冲冲的接着说:"我犯了什么天条,生下这个酒鬼的儿子?我这一辈子省吃俭用的,真是够受了!......可是你,你,你难道不能阻止他么?该死!这是你的本分啊.要是你能把他留在家里的话!......"
    鲁意莎哭得更厉害了.
    "别埋怨我了,我已经这么伤心!我已经尽了我的力了.你真不知道我独自个儿在家的时候多害怕!好象老听见他上楼的脚声.我等着他开门,心里想着:天哪!不知他又是什么模样了?......想到这个我就难过死了."
    她抽抽噎噎的在那儿哆嗦.老人看着慌了,走过来把抖散的被单给撩在她抽搐不已的肩膀上,用他的大手摩着她的头:"得啦,得啦,别怕,有我在这儿呢."
    为了孩子,她静下来勉强笑着:"我不该跟您说那个话的."
    老人望着她,摇了摇头:"可怜的小媳妇,是我难为了你."
    "那只能怪我.他不该娶我的.他一定在那里后悔呢."
    "后悔什么?"
    "您明白得很.当初您自己也因为我嫁了他很生气."
    "别多说啦.那也是事实.当时我的确有点伤心.象他这样一个男子......我这么说可不是怪你,......很有教养,又是优秀的音乐家,真正的艺术家,......很可以攀一门体面的亲事,用不着追求象你这样一无所有的人,既不门当户对,也不是音乐界中的人.姓克拉夫脱的一百多年来就没娶过一个不懂音乐的媳妇!......可是你很知道我并没恨你;赶到认识了你,我就喜欢你.而且事情一经决定,也不用再翻什么旧账,只要老老实实的尽自己的本分就完了."
    他回头坐下,停了一会,庄严的补上一句,象他平常说什么格言的时候一样:
    "人生第一要尽本分."
    他等对方提异议,望壁炉里吐了一口痰;母子俩都没有什么表示,他想继续说下去,......却又咽住了.
    他们不再说话了.约翰.米希尔坐在壁炉旁边,鲁意莎坐在床上,都在那里黯然神往.老人嘴里是那么说,心里还想着儿子的婚事非常懊丧.鲁意莎也想着这件事,埋怨自己,虽然她没有什么可埋怨的.
    她从前是个帮佣的,嫁给约翰.米希尔的儿子曼希沃.克拉夫脱,大家都觉得奇怪,她自己尤其想不到.克拉夫脱家虽没有什么财产,但在老人住了五十多年的莱茵流域的小城中是很受尊敬的.他们是父子相传的音乐家,从科隆到曼海姆一带,所有的音乐家都知道他们.曼希沃在宫廷剧场当提琴师;约翰.米希尔从前是大公爵的乐队指挥.老人为曼希沃的婚事大受打击;他原来对儿子抱着极大的希望,想要他成为一个他自己没有能做到的名人.不料儿子一时糊涂,把他的雄心给毁了.他先是大发雷霆,把曼希沃与鲁意莎咒骂了一顿.但他骨子里是个好人,所以在认清楚媳妇的品性以后就原谅了她,甚至还对她有些慈父的温情,虽然这温情常常用嘀咕的方式表现.
    没有人懂得曼希沃怎么会攀这样一门亲的,......曼希沃自己更莫名其妙.那当然不是为了鲁意莎长得俏.她身上没有一点儿迷人的地方:个子矮小,没有血色,身体又娇,跟曼希沃和约翰.米希尔一比真是好古怪的对照,他们俩都是又高又大,脸色鲜红的巨人,孔武有力,健饭豪饮,喜欢粗声大气的笑着嚷着.她似乎被他们压倒了;人家既不大注意到她,她自己更尽量的躲藏.倘若曼希沃是个心地仁厚的人,还可以说他的看中鲁意莎是认为她的朴实比别的长处更可宝贵;然而他是最虚荣不过的.象他那样的男子,长得相当漂亮,而且知道自己漂亮,喜欢摆架子,也不能说没有才具,大可以攀一门有钱的亲,甚至......谁知道?......可能象他夸口的那样,在他教课的中产之家引诱个把女学生......不料他突然之间挑了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子,又穷,又丑,又无教育,又没追求他......倒象是他为了赌气而娶的!
    但世界上有些人永远做着出人意料,甚至出于自己意料的事,曼希沃便是这等人物.他们未始没有先见之明:......俗语说,一个有先见之明的人抵得两个............他们自命为不受欺骗,把舵把得很稳,向着一定的目标驶去.但他们的计算是把自己除外的,因为根本不认识自己.他们脑筋里常常会变得一片空虚,那时就把舵丢下了;而事情一放手,它们立刻卖弄狡狯跟主人捣乱.无人管束的船会向暗礁直撞过去,而足智多谋的曼希沃居然娶了一个厨娘.和她定终身的那天,他却也非醉非癫,也没有什么热情冲动:那还差得远呢.但或许我们除了头脑.心灵.感官以外,另有一些神秘的力量,在别的力量睡着的时候乘虚而入,做了我们的主宰;那一晚曼希沃在河边碰到鲁意莎,在芦苇丛中坐在她身旁,糊里糊涂跟她订婚的时候,他也许就是在她怯生生的望着他的苍白的瞳子中间,遇到了那些神秘的力量.
    才结婚,他就对自己所做的事觉得委屈.这一点,他在可怜的鲁意莎面前毫不隐瞒,而她只是诚惶诚恐的向他道歉.他心并不坏,就慨然原谅了她;但过了一忽儿又悔恨起来,或是在朋友中间,或是在有钱的女学生面前;她们此刻态度变得傲慢了,由他校正指法而碰到他手指的时候也不再发抖了.......于是他沉着脸回家,鲁意莎好不辛酸的马上在他眼中看出那股怨气.再不然他呆在酒店里,想在那儿忘掉自己,忘掉对人家的怨恨.象这样的晚上,他就嘻嘻哈哈,大笑着回家,使鲁意莎觉得比平时的话中带刺和隐隐约约的怨恨更难受.鲁意莎认为自己对这种放荡的行为多少要负些责任,那不但消耗了家里的钱,还得把他仅有的一点儿理性再减少一点.曼希沃陷到泥淖里去了.以他的年纪,正应当发愤用功,尽量培植他中庸的天资,他却听任自己望下坡路上打滚,给别人把位置占了去.
    至于替他拉拢金发女仆的那股无名的力量,自然毫不介意.它已经尽了它的使命;而小约翰.克利斯朵夫便在运命驱使之下下了地.
    天色全黑了.鲁意莎的声音把老约翰.米希尔从迷惘中惊醒,他对着炉火想着过去的和眼前的伤心事,想出了神.
    "父亲,时候不早了吧,"少妇恳切的说."您得回去了,还要走好一程路呢."
    "我等着曼希沃,"老人回答.
    "不,我求您,您还是别留在这儿的好."
    "为什么?"
    老人抬起头来,仔细瞧着她.
    她不回答.
    他又道:"你觉得独自个儿害怕,你不要我等着他么?"
    "唉!那不过把事情弄得更糟:您会生气的;我可不愿意.您还是回去罢,我求您!"
    老人叹了口气站起来:"好吧,我走啦."
    他过去把刺人的须在她脑门上轻轻拂了一下,问她可要点儿什么不要,然后拈小了灯走了.屋子里暗得很,他和椅子撞了一下.但他没有下楼已想起儿子醉后归来的情景;在楼梯上他走一步停一步,想着他独自回家所能遭遇的种种危险......
    床上,孩子在母亲身边又骚动起来.在他内部极深邃的地方,迸出一种无名的痛苦.他尽力抗拒:握着拳头,扭着身子,拧着眉头.痛苦变得愈来愈大,那种沉着的气势,表示它不可一世.他不知道这痛苦是什么,也不知道它要进逼到什么地步,只觉得它巨大无比,永远看不见它的边际.于是他可怜巴巴的哭了.母亲用温软的手摩着他,痛楚马上减轻了些;可是他还在哭,因为觉得它始终在旁边,占领着他的身体.......大人的痛苦是可以减轻的,因为知道它从哪儿来,可以在思想上把它限制在身体的一部分,加以医治,必要时还能把它去掉;他可以固定它的范围,把它跟自己分离.婴儿可没有这种自欺欺人的方法.他初次遭遇到的痛苦是更惨酷,更真切的.他觉得痛苦无边无岸,象自己的生命一样,觉得它盘踞在他的胸中,压在他的心上,控制着他的皮肉.而这的确是这样的:它直要把肉体侵蚀完了才会离开.
    母亲紧紧搂着他,轻轻的说:
    "得啦,得啦,别哭了,我的小耶稣,我的小金鱼......"
    他老是断断续续的悲啼.仿佛这一堆无意识的尚未成形的肉,对他命中注定的痛苦的生涯已经有了预感.他怎么也静不下来......
    黑夜里传来圣.马丁寺的钟声.严肃迟缓的音调,在雨天潮润的空气中进行,有如踏在苔藓上的脚步.婴儿一声嚎啕没有完就突然静默了.奇妙的音乐,象一道乳流在他胸中缓缓流过.黑夜放出光明,空气柔和而温暖.他的痛苦消散了,心笑开了;他轻松的叹了口气,溜进了梦乡.
    三口钟庄严肃穆,继续在那里奏鸣,报告明天的节日.鲁意莎听着钟声,也如梦如幻的想着她过去的苦难,想着睡在身旁的亲爱的婴儿的前程.她在床上已经躺了几小时,困顾不堪.手跟身体都在发烧;连羽毛毯都觉得很重;黑暗压迫她,把她闷死了;可是她不敢动弹.她瞧着婴儿;虽是在夜里,还能看出他憔悴的脸,好似老人的一样.她开始瞌睡了,乱哄哄的形象在她脑中闪过.她以为听到曼希沃开门,心不由得跳了一下.浩荡的江声在静寂中越发宏大,有如野兽的怒嗥.窗上不时还有一声两声的雨点.钟鸣更缓,慢慢的静下来;鲁意莎在婴儿旁边睡熟了.
    这时,老约翰.米希尔冒着雨站在屋子前面,胡子上沾着水雾.他等荒唐的儿子回来;胡思乱想的头脑老想着许多酗酒的惨剧,虽然他并不相信,但今晚要没有看到儿子回来,便是回去也是一分钟都睡不着的.钟声使他非常悲伤,因为他回想起幻灭的希望.他又想到此刻冒雨街头是为的什么,不禁羞愧交迸的哭了.
    流光慢慢的消逝.昼夜递嬗,好似汪洋大海中的潮汐.几星期过去了,几个月过去了,周而复始.循环不已的日月仍好似一日.
    有了光明与黑暗的均衡的节奏,有了儿童的生命的节奏,才显出无穷无极,莫测高深的岁月.......在摇篮中作梦的浑噩的生物,自有他迫切的需要,其中有痛苦的,也有欢乐的;虽然这些需要随着昼夜而起灭,但它们整齐的规律,反象是昼夜随着它们而往复.
    生命的钟摆很沉重的在那里移动.整个的生物都湮没在这个缓慢的节奏中间.其余的只是梦境,只是不成形的梦,营营扰扰的断片的梦,盲目飞舞的一片灰尘似的原子,令人发笑令人作恶的眩目的旋风.还有喧闹的声响,骚动的阴影,丑态百出的形状,痛苦,恐怖,欢笑,梦,梦............一切都只是梦......而在这浑沌的梦境中,有友好的目光对他微笑,有欢乐的热流从母体与饱含乳汁的乳房中流遍他全身,有他内部的精力在那里积聚,巨大无比,无知无觉,还有沸腾的海洋在婴儿的微躯中汹汹作响.谁要能看透孩子的生命,就能看到湮埋在阴影中的世界,看到正在组织中的星云,方在酝酿的宇宙.儿童的生命是无限的.它是一切......
    岁月流逝......人生的大河中开始浮起回忆的岛屿.先是一些若有若无的小岛,仅仅在水面上探出头来的岩石.在它们周围,波平浪静,一片汪洋的水在晨光熹微中展布开去.随后又是些新的小岛在阳光中闪耀.
    有些形象从灵魂的深处浮起,异乎寻常的清晰.无边无际的日子,在伟大而单调的摆动中轮回不已,永远没有分别,可是慢慢的显出一大串首尾相连的岁月,它们的面貌有些是笑盈盈的,有些是忧郁的.时光的连续常会中断,但种种的往事能超越年月而相接......
    江声......钟声......不论你回溯到如何久远,......不论你在辽远的时间中想到你一生的哪一刻,......永远是它们深沉而熟悉的声音在歌唱......
    夜里,......半睡半醒的时候......一线苍白的微光照在窗上......江声浩荡.万籁俱寂,水声更宏大了;它统驭万物,时而抚慰着他们的睡眠,连它自己也快要在波涛声中入睡了;时而狂嗥怒吼,好似一头噬人的疯兽.然后,它的咆哮静下来了:那才是无限温柔的细语,银铃的低鸣,清朗的钟声,儿童的欢笑,曼妙的清歌,回旋缭绕的音乐.伟大的母性之声,它是永远不歇的!它催眠着这个孩子,正如千百年来催眠着以前的无数代的人,从出生到老死;它渗透他的思想,浸润他的幻梦,它的滔滔汩汩的音乐,如大氅一般把他裹着,直到他躺在莱茵河畔的小公墓上的时候.
    钟声复起......天已黎明!它们互相应答,带点儿哀怨,带点儿凄凉,那么友好,那么静穆.柔缓的声音起处,化出无数的梦境,往事,欲念,希望,对先人的怀念,......儿童虽然不认识他们,但的确是他们的化身,因为他曾经在他们身上逗留,而此刻他们又在他身上再生.几百年的往事在钟声中颤动.多少的悲欢离合!......他在卧室中听到这音乐的时候,仿佛眼见美丽的音波在轻清的空气中荡漾,看到无挂无碍的飞鸟掠过,和暖的微风吹过.一角青天在窗口微笑.一道阳光穿过帘帷,轻轻的泻在他床上.儿童所熟识的小天地,每天醒来在床上所能见到的一切,所有他为了要支配而费了多少力量才开始认得和叫得出名字的东西,都亮起来了.瞧,那是饭桌,那是他躲在里头玩耍的壁橱,那是他在上面爬来爬去的菱形地砖,那是糊壁纸,扯着鬼脸给他讲许多滑稽的或是可怕的故事,那是时钟,滴滴答答讲着只有他懂得的话.室内的东西何其多!他不完全认得.每天他去发掘这个属于他的宇宙:......一切都是他的.......没有一件不相干的东西:不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苍蝇,都是一样的价值;什么都一律平等的活在那里:猫,壁炉,桌子,以及在阳光中飞舞的尘埃.一室有如一国;一日有如一生.在这些茫茫的空间怎么能辨得出自己呢?世界那么大!真要令人迷失.再加那些面貌,姿态,动作,声音,在他周围简直是一阵永远不散的旋风!他累了,眼睛闭上了,睡熟了.甜蜜的深沉的瞌睡会突然把他带走,随时,随地,在他母亲的膝上,在他喜欢躲藏的桌子底下,......多甜蜜,多舒服.......
    这些生命初期的日子在他脑中蜂拥浮动,宛似一片微风吹掠,云影掩映的麦田.
    阴影消散,朝阳上升.克利斯朵夫在白天的迷宫中又找到了他的路径.
    清晨......父母睡着.他仰卧在小床上,望着在天花板上跳舞的光线,真是其味无穷的娱乐.一忽儿,他高声笑了,那是令人开怀的儿童的憨笑.母亲探出身来问:"笑什么呀,小疯子?"于是他更笑得厉害了,也许是因为有人听他笑而强笑.妈妈沉下脸来把手指放在嘴上,叫他别吵醒了爸爸;但她困倦的眼睛也不由自主的跟着笑.他们俩窃窃私语......父亲突然气冲冲的咕噜了一声,把他们都吓了一跳.妈妈赶紧转过背去象做错了事的小姑娘,假装睡着.克利斯朵夫钻进被窝屏着气.......死一般的静寂.
    过了一会,小小的脸又从被窝里探出来.屋顶上的定风针吱呀吱呀的在那儿打转.水斗在那儿滴滴答答.早祷的钟声响了.吹着东风的时候还有对岸村落里的钟声遥遥呼应.成群的麻雀,蹲在满绕长春藤的墙上聒噪,象一群玩耍的孩子,其中必有三四个声音,而且老是那三四个,吵得比其余的更厉害.一只鸽子在烟突顶上咯咯的叫.孩子听着这种种声音出神了,轻轻的哼着唱着,不知不觉哼的高了一些,更高了一些,终于直着嗓子大叫,惹得父亲气起来,嚷着:"你这驴子老是不肯安静!等着罢,让我来拧你的耳朵!"于是他又躲在被窝里,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.他吓坏了,受了委屈;同时想到人家把他比作驴子又禁不住要笑出来.他在被窝底下学着驴鸣.这一下可挨了打.他迸出全身的眼泪来哭.他做了些什么事呢?不过是想笑,想动!可是不准动.他们怎么能老是睡觉呢?什么时候才能起来呢?
    有一天他忍不住了.他听见街上好象有只猫,有条狗,一些奇怪的事.他从床上溜下来,光着小脚摇摇晃晃的在地砖上走过去,想下楼去瞧一下;可是房门关着.他爬上椅子开门,连人带椅的滚了下来,跌得很痛,哇的一声叫起来;结果还挨了一顿打.他老是挨打的!......
    他跟着祖父在教堂里.他闷得慌.他很不自在.人家不准他动.那些人一齐念念有词,不知说些什么,然后又一齐静默了.他们都摆着一副又庄严又沉闷的脸.这可不是他们平时的脸啊.他望着他们,不免有些心虚胆怯.邻居的老列娜坐在他旁边,装着凶恶的神气,有时他连祖父也认不得了.他有点儿怕,后来也惯了,便用种种方法来解闷.他摇摆身子,仰着脖子看天花板,做鬼脸,扯祖父的衣角,研究椅子坐垫上的草秆,想用手指戳一个窟窿.他听着鸟儿叫,他打呵欠,差不多把下巴颏儿都掉下来.
    忽然有阵瀑布似的声音:管风琴响了.一个寒噤沿着他的脊梁直流下去.他转过身子,下巴搁在椅背上,变得很安静了.他完全不懂那是什么声音,也不懂它有什么意思:它只是发光,漩涡似的打转,什么都分辨不清.可是听了多舒服!他仿佛不是在一座沉闷的旧屋子里,坐在一点钟以来使他浑身难受的椅子上了.他悬在半空中,象只鸟,长江大河般的音乐在教堂里奔流,充塞着穹窿,冲击着四壁,他就跟着它一齐奋发,振翼翱翔,飘到东,飘到西,只要听其自然就行.自由了,快乐了,到处是阳光......他迷迷忽忽的快睡着了.
    祖父对他很不高兴,因为他望弥撒的时候不大安分.
    他在家里,坐在地上,把手抓着脚.他才决定草毯是条船,地砖是条河.他相信走出草毯就得淹死.别人在屋里走过的时候全不留意,使他又诧异又生气.他扯着母亲的裙角说:"你瞧,这不是水吗?干吗不从桥上过?"......所谓桥是红色地砖中间的一道道的沟槽.......母亲理也不理,照旧走过了.他很生气,好似一个剧作家在上演他的作品时看见观众在台下聊天.
    一忽儿,他又忘了这些.地砖不是海洋了.他整个身子躺在上面,下巴搁在砖头上,哼着他自己编的调子,一本正经的吮着大拇指,流着口水.他全神贯注的瞅着地砖中间的一条裂缝.菱形砖的线条在那儿扯着鬼脸.一个小得看不清的窟窿大起来,变成群峰环绕的山谷.一条蜈蚣在蠕动,跟象一样的大.这时即使天上打雷,孩子也不会听见.
    谁也不理他,他也不需要谁.甚至草毯做的船,地砖上的岩穴和怪兽都用不着.他自己的身体已经够了,够他消遣的了!他瞧着指甲,哈哈大笑,可以瞧上几个钟点.它们的面貌各各不同,象他认识的那些人.他教它们一起谈话,跳舞,或是打架.......而且身体上还有其余的部分呢!......他逐件逐件的仔细瞧过来.奇怪的东西真多啊!有的真是古怪得厉害.他看着它们,出神了.
    有时他给人撞见了,就得挨一顿臭骂.
    有些日子,他趁母亲转背的时候溜出屋子.先是人家追他,抓他回去;后来惯了,也让他自个儿出门,只要他不走得太远.他的家已经在城的尽头,过去差不多就是田野.只要他还看得见窗子,他总是不停的向前,一小步一小步的走得很稳,偶而用一只脚跳着走.等到拐了弯,杂树把人家的视线挡住之后,他马上改变了办法.他停下来,吮着手指,盘算今天讲哪桩故事;他满肚子都是呢.那些故事都很相象,每个故事都有三四种讲法.他便在其中挑选.惯常他讲的是同一件故事,有时从隔天停下的地方接下去,有时从头开始,加一些变化;但只要一件极小的小事,或是偶然听到的一个字,就能使他的思想在新的线索上发展.
    随时随地有的是材料.单凭一块木头或是在篱笆上断下来的树枝(要没有现成的,就折一根下来),就能玩出多少花样!那真是根神仙棒.要是又直又长的话,它便是一根矛或一把剑;随手一挥就能变出一队人马.克利斯朵夫是将军,他以身作则,跑在前面,冲上山坡去袭击.要是树枝柔软的话,便可做一条鞭子.克利斯朵夫骑着马跳过危崖绝壁.有时马滑跌了,骑马的人倒在土沟里,垂头丧气的瞧着弄脏了的手和擦破了皮的膝盖.要是那根棒很小,克利斯朵夫就做乐队指挥;他是队长,也是乐队;他指挥,同时也就唱起来;随后他对灌木林行礼:绿的树尖在风中向他点头.
    他也是魔术师,大踏步的在田里走,望着天,挥着手臂.他命令云彩:"向右边去."......但它们偏偏向左.于是他咒骂一阵,重申前令;一面偷偷的瞅着,心在胸中乱跳,看看至少有没有一小块云服从他;但它们还是若无其事的向左.于是他跺脚,用棍子威吓它们,气冲冲的命令它们向左:这一回它们果然听话了.他对自己的威力又高兴又骄傲.他指着花一点,吩咐它们变成金色的四轮车,象童话中所说的一样;虽然这样的事从来没实现过,但他相信只要有耐性,早晚会成功的.他找了一只蟋蟀想叫它变成一匹马:他把棍子轻轻的放在它的背上,嘴里念着咒语.蟋蟀逃了......他挡住它的去路.过了一会,他躺在地下,靠近着虫,对他望着.他忘了魔术师的角色,只把可怜的虫仰天翻着,看它扭来扭去的扯动身子,笑了出来.
    他想出把一根旧绳子缚在他的魔术棍上,一本正经的丢在河里,等鱼儿来咬.他明知鱼不会咬没有饵也没有钓钩的绳,但他想它们至少会看他的面子而破一次例;他凭着无穷的自信,甚至拿条鞭子塞进街上阴沟盖的裂缝中去钓鱼.他不时拉起鞭子,非常兴奋,觉得这一回绳子可重了些,要拉起什么宝物来了,象祖父讲的那个故事一样......
    玩这些游戏的时候,他常常会懵懵懂懂的出神.周围的一切都隐灭了,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做些什么,甚至把自己都忘了.这种情形来的时候总是出其不意的.或是在走路,或是在上楼,他忽然觉得一片空虚......好似什么思想都没有了.等到惊醒过来,他茫然若失,发觉自己还是在老地方,在黑的楼梯上.在几步踏级之间,他仿佛过了整整的一生.
    祖父在黄昏散步的时候常常带着他一块儿去.孩子拉着老人的手在旁边急急忙忙的搬着小步.他们走着乡下的路,穿过锄松的田,闻到又香又浓的味道.蟋蟀叫着.很大的乌鸦斜蹲在路上远远的望着他们,他们一走近,就笨重的飞走了.
    祖父咳了几声.克利斯朵夫很明白这个意思.老人极想讲故事,但要孩子向他请求.克利斯朵夫立刻凑上去.他们俩很投机.老人非常喜欢孙子;有个愿意听他说话的人更使他快乐.他喜欢讲他自己从前的事,或是古今伟人的历史.那时他变得慷慨激昂;发抖的声音表示他象孩子一般的快乐连压也压不下去.他自己听得高兴极了.不幸逢到他要开口,总是找不到字儿.那是他惯有的苦闷;只要他有了高谈阔论的兴致,话就说不上来.但他事过即忘,所以永远不会灰心.
    他讲着古罗马执政雷古卢斯,公元前的日耳曼族首领阿米奴斯,也讲到德国大将吕佐夫的轻骑兵......诗人克尔纳,和那个想刺死拿破仑皇帝的施塔普斯.他眉飞色舞,讲着那些空前绝后的壮烈的事迹.他说出许多历史的名辞,声调那么庄严,简直没法了解;他自以为有本领使听的人在惊险关头心痒难熬,他停下来,装做要闭过气去,大声的擤鼻涕;孩子急得嗄着嗓子问:"后来呢,祖父?"那时,老人快活得心都要跳出来了.
    后来克利斯朵夫大了一些,懂得了祖父的脾气,就有心装做对故事的下文满不在乎,使老人大为难过.......但眼前他是完全给祖父的魔力吸住的.听到激动的地方,他的血跑得很快.他不大了解讲的是谁,那些事发生在什么时候,不知祖父是否认识阿米奴斯,也不知雷古卢斯是否......天知道为什么缘故......上星期日他在教堂里看到的某一个人,但英勇的事迹使他和老人都骄傲得心花怒放,仿佛那些事就是他们自己做的;因为老的小的都是一样的孩子气.
    克利斯朵夫不大得劲的时候,就是祖父讲到悲壮的段落,常常要插一段念念不忘的说教.那都是关于道德的教训,劝人为善的老生常谈,例如:"温良胜于强暴",......或是"荣誉比生命更宝贵",......或是"宁善毋恶";......可是在他说来,意义并没这样清楚.祖父不怕年轻小子的批评,照例张大其辞,颠来倒去说着同样的话,句子也不说完全,或者是说话之间把自己也弄糊涂了,就信口胡诌,来填补思想的空隙;他还用手势加强说话的力量,而手势的意义往往和内容相反.孩子毕恭毕敬的听着,以为祖父很会说话,可是沉闷了一点.
    关于那个征服过欧洲的科西嘉人(指拿破仑,因科西嘉为拿破仑出生地.)的离奇的传说,他们俩都是喜欢常常提到的.祖父曾经认识拿破仑,差点儿和他交战.但他是赏识敌人的伟大的,他说过几十遍:他肯牺牲一条手臂,要是这样一个人物能够生在莱茵河的这一边.可是天违人意:拿破仑毕竟是法国人;于是祖父只得佩服他,和他鏖战,......就是说差点儿和拿破仑交锋.当时拿破仑离开祖父的阵地只有四十多里,祖父他们是被派去迎击的,可是那一小队人马忽然一阵慌乱,往树林里乱窜,大家一边逃一边喊:"我们上当了!"据祖父说,他徒然想收拾残兵,徒然扑在他们前面,威吓看,哭着:但他们象潮水一般把他簇拥着走,等到明天,离开战场已不知多远了,......祖父就是把溃退的地方叫做战场的.......克利斯朵夫可急于要他接讲大英雄的战功;他想着那些在世界上追奔逐北的奇迹出了神.他仿佛眼见拿破仑后面跟着无数的人,喊着爱戴他的口号,只要他举手一挥,他们便旋风似的向前追击,而敌人是永远望风而逃的.这简直是一篇童话.祖父又锦上添花的加了一些,使故事格外生色;拿破仑征服了西班牙,也差不多征服了他最厌恶的英国.
    克拉夫脱老人在热烈的叙述中,对大英雄有时不免愤愤的骂几句.原来他是激起了爱国心,而他的爱国热诚,也许在拿破仑败北的时节比着耶拿一役普鲁士大败的时节更高昂.他把话打断了,对着莱茵河挥舞老拳,轻蔑的吐一口唾沫,找些高贵的字来骂,......他决不有失身分的说下流话.......他把拿破仑叫作坏蛋,野兽,没有道德的人.如果祖父这种话是想培养儿童的正义感,那么得承认他并没达到目的;因为幼稚的逻辑很容易以为"如果这样的大人物没有道德,可见道德并不怎么了不起,第一还是做个大人物要紧".可是老人万万想不到孩子会有这种念头.
    他们俩都不说话了,各人凭着自己的一套想法回味那些神奇的故事,......除非祖父在路上遇见了他贵族学生的家长出来散步.那时他会老半天的停下来,深深的鞠躬,说着一大串过分的客套话.孩子听着不知怎样的脸红了.但祖父骨子里是尊重当今的权势的,尊重"成功的"人的;他那样敬爱他故事中的英雄,大概也因为他们比旁人更有成就,地位爬得更高.
    天气极热的时候,老克拉夫脱坐在一株树底下,一忽儿就睡着了.克利斯朵夫坐在他旁边,挑的地方不是一堆摇摇欲坠的石子,就是一块界石,或是什么高而不方便的古怪的位置;两条小腿荡来荡去,一边哼着,一边胡思乱想.再不然他仰天躺着,看着飞跑的云,觉得它们象牛,象巨人,象帽子,象老婆婆,象广漠无垠的风景.他和它们低声谈话;或者留神那块要被大云吞下去的小云;他怕那些跑得飞快,或是黑得有点儿蓝的云.他觉得它们在生命中占有极重要的地位,怎么祖父跟母亲都不注意呢?它们要凶起来一定是挺可怕的.幸而它们过去了,呆头呆脑的,滑稽可笑的,也不歇歇脚.孩子终于望得眼睛都花了,手脚乱动,好似要从半空中掉下来似的.他着眼皮,有点瞌睡了.......四下里静悄悄的.树叶在阳光中轻轻颤抖,一层淡薄的水汽在空气中飘过,迷惘的苍蝇旋转飞舞,嗡嗡的闹成一片,象大风琴;促织最喜欢夏天的炎热,一劲儿的乱叫:慢慢的,一切都静下去了......树颠啄木鸟的叫声有种奇怪的音色.平原上,远远的有个乡下人在吆喝他的牛;马蹄在明晃晃的路上响着.克利斯朵夫的眼睛闭上了.在他旁边,横在沟槽里的枯枝上,有只蚂蚁爬着.他迷糊了,......几个世纪过去了.醒过来的时候,蚂蚁还没有爬完那小枝.
    有时祖父睡得太久了;他的脸变得死板板的,长鼻子显得更长了,嘴巴张得很大.克利斯朵夫不大放心的望着他,生怕他的头会变成一个怪样子.他高声的唱,或者从石子堆上稀里哗啦的滚下来,想惊醒祖父.有一天,他想出把几支松针扔在他的脸上,告诉他是从树上掉下来的.老人相信了,克利斯朵夫暗里很好笑.他想再来一下;不料才举手就看见祖父眼睁睁的望着他.那真糟糕透啦:老人是讲究威严的,不答应人家跟他开玩笑,对他失敬;他们俩为此竟冷淡了一个多星期.
    路愈坏,克利斯朵夫觉得愈美.每块石子的位置对他都有一种意义;而且所有石子的地位他都记得烂熟.车轮的痕迹等于地壳的变动,和陶努斯山脉(陶努斯山脉在德国西部美因河.莱茵河和拉恩河之间.)差不多是一类的.屋子周围二公里以内路上的凹凸,在他脑子里清清楚楚有张图形.所以每逢他把那些沟槽改变了一下,总以为自己的重要不下于带着一队工人的工程师;当他用脚跟把一大块干泥的尖顶踩平,把旁边的山谷填满的时候,便觉得那一天并没有白过.
    有时在大路上遇到一个赶着马车的乡下人,他是认识祖父的.他们便上车,坐在他旁边.这才是一步登天呢.马奔得飞快,克利斯朵夫快乐得直笑;要是遇到别的走路人,他就装出一副严肃的,若无其事的神气,好象是坐惯车子的;但他心里骄傲得不得了.祖父和赶车的人谈着话,不理会孩子.他蹲在他们两人的膝盖中间,被他们的大腿夹坏了,只坐着那么一点儿位置,往往是完全没坐到,他可已经快活之极,大声说着话,也不在乎有没有人回答.他瞧着马耳的摆动,哎唷,那些耳朵才古怪哟!它们一忽儿甩到左边,一忽儿甩到右边,一下子向前,一下子又掉在侧面,一下子又望后倒,它们四面八方都会动,而且动得那么滑稽,使他禁不住大笑.他拧着祖父要他注意.但祖父没有这种兴致,把克利斯朵夫推开,叫他别闹.克利斯朵夫细细的想了想,原来一个人长大之后,对什么都不以为奇了,那时他神通广大,无所不知,无所不晓.于是他也装作大人,把他的好奇心藏起来,做出漠不关心的神气.
    他不作声了.车声隆隆,使他昏昏欲睡.马铃舞动:丁.当.冬.丁.音乐在空中缭绕,老在银铃四周打转,象一群蜜蜂似的;它按着车轮的节拍,很轻快的在那里飘荡;其中藏着无数的歌曲,一支又一支的总是唱不完.克利斯朵夫觉得妙极了,中间有一支尤其美,他真想引起祖父的注意,便高声唱起来.可是他们没有留意.他便提高一个调门再唱,......接着又来一次,简直是大叫了,......于是老约翰.米希尔生了气:"喂,住嘴!你喇叭似的声音把人闹昏了!"这一下他可泄了气,满脸通红,直红到鼻尖,抱着一肚子的委屈不作声了.他痛恨这两个老糊涂,对他那种上感苍天的歌曲都不懂得高妙!他觉得他们很丑,留着八天不刮的胡子,身上有股好难闻的气味.
    他望着马的影子聊以自慰.这又是一个怪现象.黑黑的牲口侧躺着在路旁飞奔.傍晚回家,它把一部分的草地遮掉了,遇到一座草堆,影子的头会爬上去,过后又回到老地方;口环变得很大,象个破皮球;耳朵又大又尖,好比一对蜡烛.难道这真的是影子吗?还是另外一种活的东西?克利斯朵夫真不愿意在一个人的时候碰到它.他决不想跟在它后面跑,象有时追着祖父的影子,立在他的头上踩几脚那样.......斜阳中的树影也是动人深思的对象,简直是横在路上的栅栏,象一些阴沉的,丑恶的幽灵,在那里说着:"别再望前走啦."轧轧的车轴声和得得的马蹄声,也跟着反复的说:"别再走啦!"
    祖父跟赶车的拉拉扯扯的老是谈不完.他们常常提高嗓子,尤其讲起当地的政治,或是妨害公益的事的时候.孩子打断了幻想,提心吊胆的望着他们,以为他们俩是生气了,怕要弄到拔拳相向的地步.其实他们正为了敌忾同仇而谈得挺投机呢.往往他们没有什么怨愤,也没有什么激动的感情,只谈着无关痛痒的事大叫大嚷,......因为能够叫嚷就是平民的一种乐趣.但克利斯朵夫不懂他们的谈话,只觉得他们粗声大气的,五官口鼻都扭做一团,不免心里着息,想道:"他的神气多凶啊!一定的,他们互相恨得要死.瞧他那双骨碌碌转着的眼睛!嘴巴张得好大!他气得把口水都唾在我脸上.天哪!他要杀死祖父了......"
    车子停下来.乡下人喊道:"哎,你们到了."两个死冤家握了握手.祖父先下来,乡下人把孩子递给他,加上一鞭,车子去远了.祖孙俩已经在莱茵河旁边低陷的路口上.太阳望田里沉下去.曲曲弯弯的小路差不多和水面一样平.又密又软的草,悉悉索索的在脚下倒去.榛树俯在水面上,一半已经淹在水里.一群小苍蝇在那里打转.一条小船悄悄的驶过,让平静的河流推送着.涟波吮着柳枝,唧唧作响.暮霭苍茫,空气凉爽,河水闪着银灰色的光.回到家里,只听见蟋蟀在叫.一进门便是妈妈可爱的脸庞在微笑......
    啊,甜蜜的回忆,亲切的形象,好似和谐的音乐,会终身在心头缭绕!......至于异日的征尘,虽有名城大海,虽有梦中风景,虽有爱人倩影,其刻骨铭心的程度,决比不上这些儿时的散步,或是他每天把小嘴贴在窗上嘘满了水汽所看到的园林一角......
    如今是门户掩闭的家里的黄昏了.家......是抵御一切可怕的东西的托庇所.阴影,黑夜,恐怖,不可知的一切都给挡住了.没有一个敌人能跨进大门......炉火融融,金黄色的鹅,软绵绵的在铁串上转侧.满屋的油香与肉香.饱餐的喜悦,无比的幸福,那种对宗教似的热诚,手舞足蹈的快乐!屋内的温暖,白天的疲劳,亲人的声音,使身体懒洋洋的麻痹了.消化食物的工作使他出了神:脸庞,影子,灯罩,在黑的壁炉中闪烁飞舞的火舌,一切都有一副可喜的神奇的面貌.克利斯朵夫把脸颊搁在盘子上,深深的体味着这些快乐......
    他躺在暖和的小床上.怎么会到床上来的呢?浑身松快的疲劳把他压倒了.室内嘈杂的人声和白天的印象在他脑中搅成一片.父亲拉起提琴来了,尖锐而柔和的声音在夜里哀吟.但最甜美的幸福是母亲过来握着半睡半醒的克利斯朵夫的手,俯在他的身上,依着他的要求哼一支歌词没有意义的老调.父亲觉得那种音乐是胡闹;可是克利斯朵夫听不厌.他屏着气,想笑,想哭.他的心飘飘然了.他不知自己在哪儿,只觉得温情洋溢;他把小手臂绕着母亲的脖子,使劲抱着她.她笑道:
    "你不要把我勒死吗?"
    他把她搂得更紧了.他多爱她!爱一切!一切的人与物!一切都是好的,一切都是美的......他睡熟了.蟋蟀在灶肚里叫.祖父的故事,英雄的面貌,在快乐的夜里飘浮......要象他们那样做一个英雄才好呢!......是的,他将来是个英雄!......他现在已经是了......哦!活着多有意思!......
    这小生命中间,有的是过剩的精力,欢乐,与骄傲!多么充沛的元气!他的身心老是在跃动,飞舞回旋,教他喘不过气来.他象一条小壁虎日夜在火焰中跳舞.(欧洲俗谚谓此种壁虎能在火中跳跃不受灼伤.)一股永远不倦的热情,对什么都会兴奋的热情.一场狂乱的梦,一道飞涌的泉水,一个无穷的希望,一片笑声,一阕歌,一场永远不醒的沉醉.人生还没有拴住他;他随时躲过了:他在无垠的宇宙中游泳.他多幸福!天生他是幸福的!他全心全意的相信幸福,拿出他所有的热情去追求幸福!......
    可是人生很快会教他屈服的.